旧胶片被剪辑师扯住,剪刀亮晃晃的,他朝着闹钟定好的六点半下手。
不锈钢刀刃,又或者着是白铁的,咔嚓咔嚓,已经开始品味剪断胶片的快感。
我如惊弓之鸟般惶恐,恍惚间死命抓住被窝,摈除满耳朵的铃声,仿佛这么做就能延缓明天到来,好享受昨日尚未消散的温暖。
徒劳之际,我忽然深吸口气,觉得口干舌燥,想讨口水喝,这才真正睁开眼睛。
天花板一片雪白,每日所见都极相似,连我自己也是相似的。每到这时,我就开始思考昨天熬夜的原因,恼起与昨日仍旧相似的自己,最后忆起长大前的时光。
我曾见过的宁静长夜与山林,原来都已是梦中之物了。
八岁时的二月十八日,我在山林里看见银河。
万籁俱寂,只有蛐蛐。时间已经融在天上,缠绕星星。银河就是成了气的牛奶,我每天都能喝上三盒的牛奶,雾蒙蒙的,顺着天穹流淌。
妹妹在身边,我们同上一所小学,我们坐在枯叶林里聊天。
“叔叔说,银河在那。”
“在哪?”
“在那。”
明月未过东山,星星密密麻麻。我不知道银河究竟朝着哪个方向,直顺着穹顶的弧度仰头,最后倒在草地上。灌木丛间光点飞舞,和天上星星相比却暗淡不少,却仍能引来赞叹与白光。
白光转瞬间把光点吞噬——深夜里要给萤火虫拍照,只能依靠闪光灯了。
营地定在绿水湖旁的小山里,从小路上来不过三五百米的平地,叔叔阿姨们戏称这里是喀斯特地貌中间的“大草坪”,能容纳十几家人同时扎营。西街口一带一直是多快好省的热门徒步地点,只要翻越一两公里红土地就能畅享捡拾天然水晶的快乐。
徒步“老鸟”都喜欢带上“新手”和他们的“小鸟”来这里感受徒步的乐趣,这是我第一次徒步,也是第一次认真看星星。
只不过星星实在是太多,我也还分不出星座。
篝火在入夜前熄了,只剩些炭静静燃烧。那火红时明时暗,噼啪轻鸣。
十四岁时的二月十八日,我在金沙江边看见银河。
那是山脚下的渡口边,时有航船突突突突,逆着长江水前进,就这么渡过江来。渡船上的人习以为常,熙熙攘攘。我可从未见过如此渡江,一时目不转睛看得兴起。
妹妹在身边,我们上了不同的初中,我们关灯说话。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大概?”
“那你不去追人家?”
“怎么追?”
“哼哼,我都有男朋友了。”
渡口到江边仍有一段长提,是从前为防泛滥而筑,后来江水沉下,长堤上又重修了石阶作渡口用,刚刚过江的人就顺着阶梯上来。我和妹妹就躺在石阶之外的长坡上,脚下是养育亿万人的金沙江,还有绵延数里的沙岸。
银河仍是乳白色的,只不过这次斜着现身。
奥运会结束不过一年,所有人都自信满满。
我想象着那河水——牛奶般的浓稠退潮,月光鼓动看不见的翅膀时飞时游,汇成蜿蜒的光流。光流之上有鹊桥,玉兔捣药桂树摇,铁道隆隆苹果红,我在遥望月亮之上。
故事与歌声顺着银河飘来,飘进时光和梦。
银河从不出声,它是那么安静而迷离。星星仍然密密麻麻,周围没有光,所以我想象着自己和那位女生飞向星辰大海的场景,这样才不会被妹妹笑话。
我默默念着。
“嗯?这沙岸连颗树也没有,你在念什么?”
“我默写没过。”
己衣是座再小不过的小城,就在滇川交界。
渡过江就是四川地界,不过到江边之前要翻一座山。我和妹妹中途走散,为了找她我又和大人走散,找到她时带着的两壶水也喝完了,情况危急。她走不动了,我鼓励她,拉着她的手,终于坚持到了江边,顺着沙岸又走了好远,才回到家人身边。
我那双刚买的39码迪卡侬徒步鞋底被曝晒的沙岸烤化,彻底脱胶,正是征服这江边沙漠的荣誉勋章。同行的叔叔给我拿来一双拖鞋,还有两个埋进沙岸后烤熟的“太阳能”温泉蛋。
星辰如旧,银河颠倒,南十字星也跟着转向。这次我学会看北斗七星,却觉得天上到处都是北斗七星。
星星太多,我只认准一个形状,于是无论站在哪里,我都能一眼找到它。
二十岁,我在虎跳峡看见银河。
那是半路客栈(Halfway Hotel)。
我刚从北京回家过寒假,当天我们清晨就出发,徒步穿过云海,脚下是旅游大巴的路线,低头能见景点内密密麻麻的各色头巾雨伞,抬头又见玉龙雪山的三缕宝光。那是丁达尔效应,我在山林中见过多次,由此记得。
这是条成熟的徒步路线,整条路上都有服务精神印下的记号,无论新手还是老鸟都能轻松享受这段与众不同的羊肠小道。
来前我做了不少功课,知道半路客栈修在半山腰上,二层房间直通一层屋顶,所以我不远万里带上两瓶鹅岛精酿,坐看雪山云卷云舒很是奇妙。
到了半夜,云雾散尽,银河登场。
银河充满躁动的生机。
宇宙射线、超新星爆炸、红矮星膨胀、星云、弦、黑洞、奇点,一切都未知,而我们人类有一天会踏破太阳系,走进银河,洞察“42”背后的秘密。
互联网元年终于来了,各路电商逐渐发家,我也考上了与互联网有关的专业。
银河如同黄河那般流淌,泥牛入海,轰轰烈烈,如同白马顺着西风长啸。
我从长啸中听见一号楼前百团大战的热闹,那时我面带微笑浏览社团发放的传单纸条;我听见钢琴湖冬日结冰后的欢笑,老师、同学、朝阳群众、小朋友们庆贺平凡日常的美好;我听见宿舍楼里查寝的忙乱,楼妈发现有男生在宿舍里煮火锅,香味飘到楼下;我听见播本校友练声的盛况,每个清晨,四季不分,面对墙壁,啊啊哦哦,为了明天奋斗;我听见同学们准备考试的哀嚎,临时抱佛脚,数学、英语、专业课……
我还听见自己的理想和未来的理想乡,它们藏在银河的最深处,我为之流连。
妹妹仍在身边,她没有通过高考,走上了另一条路。
她好奇大学的生活究竟怎样,二月十八日,我们和从前那样,关灯聊天。
滋嘭——
精酿啤酒的清香穿插在两个成年人中间。
“我和他分手了。”
“哦?是我认识的那个吗?”
“那是上一个。”
云雾翻涌,我想起上次在金沙江边,我是单身,这次来我仍是单身。似乎六七年过去,我仍是我,但整个世界都在悄然改变。
二十六岁,我在滴水湖边看见银河。
那天我心血来潮,在几乎没什么人的书店买了一份报纸。报纸还剩三份,我问店员,说我是第二个买报纸的人。
我笑了笑,打开报纸,二月十八日,天气晴。
大大的人工湖中间是小小的水文船,港边塔吊装着彩色灯条,远远望去密密麻麻,如同加上了LED的毛毛虫在天上闪动。夕阳火红,高楼剪影与桥交错,影影绰绰,翻刻小船起伏的轮廓。
最近两年,人人都被隔离起来,我反而觉得舒适。
我在上海工作,但七八成的时间都在网络上度过,今天好不容易陪朋友开车来到临港城。过去的七八年里,我还在许多地方见过银河,总有人说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有妹妹。我已经习惯了这类调侃,每当我拿出妹妹的照片,他们都会惊为天人。
这里连走几里路都难见一人,却有一辆卖面筋的小吃车停在海岸线上。几辆摩托车停在一旁,有川崎有雅马哈,带队大哥酷酷的,穿着红牛队队服和我们瞎聊。
十块钱一盒的面筋撒了盐和花椒,还有不辣的辣椒酱。葱花与香菜顺着热油在铁板上噼啪爆响,不见火光却有扑面热浪。我的口味近川,总觉得江南一带口味太是寡淡,唯有温热与淳朴能带来慰藉。
这次妹妹没在身边,她刚刚结婚。
“哥啊,你啥时候才能找着对象?”
她大概会这么说吧。
自从互联网在脚下的大地上苏醒,似乎一切都改变了。地上的光成了新的太阳,我看不见银河。
夜色下,我们顺着海岸线散步,看着临港城的光穿过鲸鱼塑像。我们站在那镂空塑像下,如同两棵镂空的珊瑚礁。手中的咖啡混进海潮的味道,此时此刻,我随手一指,说那是银河的方向。
朋友一语不发。
银河有时炽烈,有时安静,但已经成了梦中才有的景色。
直到故乡成为他乡时,我能再见那银河吗?
我从床上跳下,先把胡子刮净,再穿上浅色衬衫,打好深色领带,披上驼色外套,望着全身镜子中那日日相似的模样。
我想和你再次出去徒步旅行,看看那些早已变了模样的山川与大河。无论身心如何长大,我们都还是如此渺小。届时我们会躺在草地上,升起燃烧整夜的篝火,静静等待晚风吹乱松涛吹散云雾,而后倾听心中的回响。
银河啊银河,再见吧。岁月已逝,我只能孤身前往时间尽头。
直到可以乘着航天器奔向远方的时代,我会准备好一连串想要和你说的话,把它们全都封进一亿四千八百万年也不会消散的星云里,静待宇宙冷却,银河寂灭,时间归零。
我拿上背包,轻轻关上小小房间的大门,未醒的思绪终于断裂。
我恍然醒悟,今年二月十八,天气仍旧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