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小姑娘拍照好没意思。”
归蝶随意检视相机里的照片,看不见的倦意渐渐捆住他,逼着他打了个哈欠。我们坐在席子营小游园的一角,打发着清明节平凡假第一日的最后时刻。
今天我没有带数码相机电池,于是只能用胶片相机潦草的拍上几张就作罢。拍照拍不过瘾是一件人生大事,我们心里都堵得慌。
这段日子的空闲时间里,我们一直都想找个女生来做人像摄影陪练,却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事情竟然难如一座大山,径直挡在我们直达摄影美学秘境的康庄大道上。
我们试图在自己有限的人际关系中寻找合适的人选,几乎每一个能多说上几句话的女生都在模特候选范围内,可是我们也总能找到不合适的理由予以否决。
审议循环在此之前就已经持续了数次,直到我的人脉先行枯竭。
“都怪你,飞龙骑脸都能输。‘萨满’多好看。”
我愣了一下,这个人物很久都没出现在我们的闲聊里,他突然提起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当然知道她的各种条件都很适合作人像模特,也一度想请她帮忙,可是总觉得有点不太合适。
我随口答道:“没道理。”
“都怪你”是我们之间的常用句式,倒不是真的认为对方有什么错。这句“没道理”也一样,对方可能真的很有道理,但可以没道理。
“都怪你。”他反复念着这句,却不说别的了。
“萨满”是我的一位故人,和我同上一个幼儿园。
小时候我只记得三个女生,一个是发小,一个是表姐,另一个就是她。她的妈妈和我的姨妈在同一个医院工作,除开弱不禁风的“幼儿园同学关系”之外,只有“长辈同事子女”的交集。
小时候的她总是扎着两根辫子,用带了两颗火红樱桃般抛光塑料圆珠的发带捆起。每当走起路来,四颗珠子摇摇晃晃,很有活力。
我虽是男生,幼儿园时代却只跟她一起玩,还总是在过家家时莫名其妙的被安排成“妈妈”,而她就扮演“爸爸”,把我和“儿子”管得服服帖帖。
教室的西南角是一个半圆锥型的玻璃拱顶。
早晨的阳光穿过,撒在地板上,照亮红红绿绿的玩具。她套着小裙子,我穿着红绿袖子的小夹克。我总是听她说话,照她说的做,很少应答。每当我好好配合她的行动,她都很开心。
那时候每到周三下午,幼儿园都会发水果。我不喜欢苹果,老师却总把苹果给我。我试过拒绝,可是从没有人接受。我只好把不喜欢的苹果装在兜里,走出园门之后找个地儿放下。她则不同,每次她都会把自己拿到的水果吃掉,仿佛没有什么她不喜欢的。
尽管是很好的玩伴,可是漫画里面幼时玩伴发展成各种独特关系的桥段毕竟没有参考性,我们自从小学之后就几乎没有再见过面。
升上初中之后,我的想象力世界越发膨胀。我在中二驱使之下沉浸在自己看过的青春系动画中,享受着二次元独一无二的单调激情。初三那年,我重新透过姨妈的关系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开始了那段慌乱的青春岁月。
现在想来,她从前的形象已经有些模糊,我却记得她声线很出众。尽管不算是大美女,却也胜在总显得比同龄人要娇小许多。和寻常人理解的较小不同,她很容易自然地引起男生的保护欲。这里面倒是没什么做作的原因,只能说她天生如此。
我们初中时,诺基亚塞班还是当下最牛逼的手机操作系统。同学朋友之间流行短信联系,我遇到过好几次家长杀来学校追问同学话费超额,还很好奇到底要发多少短信才能被骂得狗血淋头。
嘛,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贤。好多年没见,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当我把这条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仿佛电波已经穿越了无数可能,到达了最终阶段的命运石之门前。
我经历了无数次的演算,没有一次令人失望,甚至连太阳的氢反应也会为我的操作震颤!结局也必如我所预料,她仍然记得我。伟大的京都动画之神在上,我的青春恋爱物语必然没有任何问题!
记得呀!
尽管做足了心理建设,看到她的回复时我差点在课堂上激动得跳起来。那是一堂数学课,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很有福相,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这才猛然坐正,可接下来那些三角函数和二元方程式我是一点也没兴趣了。
无论何时,电波都承载着我的大多数情感,奔向世界的某个角落。
那些乱作一团的念想将云染作九色,层层叠叠,疏疏密密,盖住我的心情。
太好了!你在哪个学校?
我先这么回复。又接连给她发了几条信息,随后又懊悔自己显得太烦人。我的欣喜总是被淹没在五味杂陈中,就像莲蓉馅里混了辣椒和糖腿,一口下去也不知道吃了个什么东西。
我在八中啊!
我能想象出电波背后那个同龄女孩的笑脸。
于是,我们从此多了一个“1G”网友的关系。那段时间我没多少聊天对象,和她时不时的闲聊倒成了二次元和游戏之外的独特慰藉。
后来,我们也聊了很多,我这才知道她因为长跑伤了腿,不得不休学一年,从而晚我们一个年级。
每次聊到她的腿伤时,她在文本中的语气很是淡漠,仿佛早已和自己无关。我的生活一直平凡而且幸福,听后只觉得茫然。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奇不合适,安慰也不合适,认同更不合适,可是我又不能不回复,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聊。从电视剧到日常生活,从老师到作业,从家人到成长。
初中生能聊的东西实在不多,更何况我那时候对于亚文化的东西如数家珍,却不喜欢主流审美,彼此的共同话题很快聊到头了,但我贼心不死,最后还是想办法邀她出来见面。
那时候,我对于网友见面这事儿总抱有幻想,更何况是很久不见的童年玩伴。
我们最终约在一个午后。为了这次见面,我殚精竭虑的想要安排一次完美无缺能够展现我人格魅力的活动。作为一名铁直男,我骑山地车上下学。自从装了能站人“风火轮”之后,就一直想带女生骑车试试,可是我丝毫也没考虑过人家的乘坐体验会有多么糟糕。
那天我和好友阿敏从五华游泳馆出来,恰好就在她家附近,于是就在游泳馆门口等她来。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接起来,然后就听见她清脆的嗓音,又高又透,如若清晨六七点时藏在谷雀堆中刚刚开嗓的黄莺,怯生生地试探着这个世界。她问我在哪,我说就在这门口,她就说让我回头看,我于是依言回过头去,便看见她就站在那。
我尤然记得,她扎着一把单马尾,面容比之年幼时更分明许多,肌肤却不像我印象中那般白幼,而是有些健康的小麦色。她穿着淡紫色的棉毛外套,镶了些蕾丝边,下身套着条牛仔裤,踩着一双白色的李宁旅游鞋,很是朴实。
除了这些,她还带着一个小的手提包,俨然比我随意的穿着打扮有序得多。
面对女生的忽然长大,距离感和神秘感都扑面而来。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阿敏则为我这无比尴尬的奇葩安排而扶额。炎炎夏日,我从自行车上下来,转身和她对视,她则朝我走来,放下了贴在耳旁的手机。
“你是……”
她笑道。
“我就是……”
我刚一张口,慌乱就从声带喷涌而出,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楚。阿敏从没见过我这么窝囊,更是转过头去,整明白了不想参与我们的互动。我浑身颤抖的请她站上我的风火轮,女生洗发水的香波顶进鼻腔,直接让我的脑子完全下线。青春的斑斓远超九色,即便是达到一千零二十四度的灰阶也无法描述那瞬间的信息熵。
她大大方方的站上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我待她站稳之后才摇摇晃晃的启动,往环城西路骑去。
这条路上被我那一丝激动、一丝悸动、一丝迷糊、一丝欣喜所缠绕。我一言不发的骑着车,时不时抬头看看她的下颌。她也不和我搭话,只是专注着做副驾导航,提醒我红灯和绿灯的变幻。
我们迎着夕阳,万物都被染成深沉的橙红色,追着月光去到正义坊的花积厨,硬着头皮点了一桌差不多超过我十倍单月零花钱的昂贵火锅。
她给我讲了一些自己的近况,我却接不上话来。阿敏全程都是电灯泡,无视了我所有的求助眼神,但我也因为有他在而安心许多,终于坚持到最后。
饭后,我们又骑车送她回家,穿行在桑塔纳、本田和丰田小轿车的流光里。她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拿不准她的心情,越发觉得慌乱而词不达意。
这天晚上回到家之后,她给我发了条消息。
“不用刻意带我去吃贵的啦,普通的也可以啊。”
凡事都有第一次,我也终于知道自己的能耐。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双手举着自己的ZTE直板非智能机,嘴角流露出窘迫、荒诞又放松的微笑。
那一瞬间我松了口气,或许她确实如此简单。
一年之后,我爸赶上了发烧时代的早鸟车,为我早早换成了智能手机。3G网络开始逐渐普及,手机QQ和微信的古早版本取代了运营商的短信套餐。我留存在互联网和电波里的情感越积越多,几乎满溢出来。我升上高中,因为学业加重和漂亮师姐而和她联系的少了,同时也遇上了归蝶和细雪这两位兄弟。
尽管只有一年,我也在悄然改变。
我长高了很多,高三就到了一米八,声音变得粗犷,五官线条变得锐利。无形之中我成了朋友们的中心,大家的活动几乎都是我在安排,不知不觉有了些领袖气质。
直到高三上学期,她十八岁生日前,我偶然和她聊起来,才说应当再见一面庆祝她成年。
当年我并不懂得,无论谁高考的那一年,都是“人人平等”这出童年剧目的最终幕。舞台上,男孩和女孩总有一方会先长大,然后越走越远。
为了这次再见,我特意穿了白棉布红内衬的《刺客信条2:兄弟会》同款外套和自己觉得最酷的一条牛仔裤,还有和红色相对的翠绿色耐克运动鞋。我和她约见在南屏街口当年很是火爆的年轮餐厅,收拾整齐之后便步行出发。
等我来到餐厅门口时,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
这一天和上次见面又不同了。她出落得温婉而可爱,五官比之过去更加鲜明,又回到了雪白而细嫩的肤色里去。她穿着一身休闲礼服,化了淡妆,眼角与唇都显得很立体,看起来竟然有些正式。那天似乎是老天注定,又或是我的生物节律达到了阶段性的顶峰,从前那些面对女生的慌乱竟然被我奇迹般地延后发作。
女人味、性感、成熟、可爱、纯真和奇异魅力再次如同EVA第三次冲击般袭来,我却没有像是第一次见她那样慌乱,而是非常淡定的笑了笑,夸了她两句,然后尾随着她,往包间走去。
我本来以为,今天应该只会非常简单的吃个晚饭,然后随便聊聊天就结束,结果没想到她弄得还挺正式。我绝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而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小爷不走寻常路。她首先带我走进她爸妈和亲戚在的包厢,把我介绍给她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
因为和姨妈是同事,我从前见过伯母。伯母很吃惊我竟然长这么大了,笑着跟我问好。伯父倒是面无表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跟家里人说,我是她的幼儿园同学,在场的大人们都很惊讶。我则往前一步,自然而大方的报上姓名,说现在网络发达,有缘分就联系联系。
随后她就带着我回到旁边的一个包厢里,里面坐着的是她的同学和朋友们。大家稀稀落落的聊着天,场中一个男生更是冷着脸不怎么说话。我恍然大悟,原来伯父那奇妙的神情和隔壁有关。如我所说,她的天赋注定她身边会聚集许多不同的男生,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带我坐下,她和冷面男生交代了点什么。男生听罢点了点头,朝我看了一眼。把我安顿好之后,她又回到隔壁包间去陪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
场中除了幼儿园中另一个玩伴是女生之外,竟然全都是男生,有她弟弟、有她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小学同学的男生。她的这位闺蜜满眼闪着好奇,而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名字和模样了,只是隐隐约约还有些印象。见我来到,大家先打量着我,然后又继续说话。我看了看周围,开始很大方的和周围人闲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谈吐很放松,很自然的聊到游戏和动画上,没多久就她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们聊的很是畅快。
我竟然开始觉得,她的这些小伙伴们,除了冷面男都相当单纯。我也试着和他交谈,意外得知他和我一个学校,还和归蝶在同一个理科班。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表演型人格,把现场气氛渲染得其乐融融,让大部分人都打成一团,连她的小表弟都跟着大家嬉笑。
她从隔壁回来,发现大家都忽然破冰了,又看我招呼着众人,丹凤眼和唇角都翘起,喜上心来。那冷面男仍坐着,而大家几乎都站着说话了。只见她走到他身边,他则习惯性的拉住她的手。她推了推他,表情有些僵硬,而他仍然面无表情。
我这才知道这是她男朋友。
冷面男友站起来,走出了包厢,她则留下看着我们打闹,边和她的闺蜜说起悄悄话来。
生日宴最终开开心心散场,她送走我们,又回去和父母说话。我摆了摆手让她快去,而我和她的一个同学顺路回去。她这位同学和我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甚至还和我表露了对她的心迹。我料想也是,在场这么多男生本就微妙,更何况他男朋友在场。
我很容易猜到,她的冷面男友只是觉得像我们这样的普通高中生很幼稚,既不酷不冷也不够像个大人,爱好都是电子游戏和骗小孩的二次元动画,却一个也没追到自己的心上人。今天这场饭局本就萍水相逢,或许他只想和她单独度过,却拗不过她的意愿,于是连逢场作戏都不愿了。
这大兄弟很是爽快的承认了他不喜欢冷面男,只不过他可能根本没搞懂自己那时候就是吃醋而已。我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然后就此在我家大门口分别。
那天晚上,她非常郑重地打电话给我。我特意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小心翼翼地独自接起。
“今天如果没有你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真的真的,非常谢谢你。你做了这些。”
她在电话里一字一句而郑重地说道,沉稳而熟络。
我站在自己的书桌前,房间里还是橙色钨丝灯泡。我前言不搭后语的表示是我该做的,我没想到现场的小伙伴大多是我这类型,要是换成另外一卦玩社会游戏的人,我也不可能搞定。
“哈哈哈哈。你……很靠得住呀。”她笑道。
成熟?幼稚?我之前从没考虑过。
从这场生日聚会之后,她明显更信任我,而我也对她有了更明确的好感。我完全分不清什么是友情和爱情,只是任由自己在混乱的情感中懵懂前进。
一直以来,我的高中生活单纯而平淡,只是围绕着分数、游戏和师姐展开。我和她持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持续着既没有迈进也没有就此消去的关系。
高三之后,除了考试复习便是游戏时光,时间过得很快。
高中时,龙泉路校区的教学楼旁边有个小花坛,那里种了几颗海棠树。我有时觉得自己也是它们之一,总是任由满脑子的思绪长满枝头,重复着绽放又凋谢的循环。每到春天,起风了,我就在昆明高远的晴空下摇摆,趁着花香撞上阳光,花瓣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飞舞漫天,稀稀落落地盖住花坛中间特意修好的小径。
那时我们周末总是在建设路师范实验中学门口的奶茶店约斗《灵魂献祭》,这事儿后来被归蝶知道了,他坐在盆栽冰淇淋面前,冒出来灵魂一问:“那你这算不算牛头人?”
牛头人,米诺陶诺斯,语出希腊神话经典,却因为缩写NTR,近几年已经被广大网友所熟知其含义。当年却只有同时满足《魔兽世界》玩家和高浓度二次元亚文化受众双重条件才能理解其全部含义。大兄弟归蝶符合这个条件,而当年版本选牛头人的老玩家坦言,不是元素萨、德鲁伊就必须是战士、圣骑士,否则纯度不够。
“萨满”这个职业的技能机制非常简单,不停刷DoT(根据时间结算伤害量的技能)和HoT(根据时间结算治疗量的技能)获取BUFF,最后链接“下雨”激活伤害爆发就算循环结束。
可能是因为两字称号朗朗上口的原因,我的另一个兄弟——也在奶茶店打《灵魂献祭》——细雪,把她归类进“萨满”之列。
天灵灵,地灵灵,巫师下雨显大灵。
这么一看,我和她之间来无影去无踪的交流也正如这般猛插图腾,只是始终没有下起雨来。
半年之后,我十八岁生日。本着礼尚往来和不纯的目的,我邀请了她来。来之前我不厌其烦的去接她来到烧烤店,还让归蝶觉得我未免有点热脸贴冷屁股,很是不满。不过在我的劝说下,他很成熟的没有发作。
我们就在正大电子城的一个自助烧烤店吃晚饭。
我的生日宴自由而简单,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也不拘小节,没有她当时策划的那么细致。我同时还邀请了归蝶、细雪、面包、阿敏、小太阳和发小喵小姐。我当时觉得,除了发小之外,其他人都没怎么太接触过社会游戏的各种形式和规则,于是发小的气场属实给大家吓得不轻,许多人到了今天还历历在目。
这天她倒是打扮的很普通,似乎也没有化妆,和喵小姐动真格的气场全开形成鲜明对比。她就坐在场中,和小太阳还有喵小姐相聊甚欢。
那日晚上,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她,而是发小喵小姐灌了我两大瓶啤酒和小太阳拿给我的一封手写的信。刚成年时,我酒量很一般,十年之后的现在倒是可以一个人喝半瓶黑标威士忌而不倒下了,喝啤酒除了觉得撑肚子之外毫无感觉。
除了我成年之外,昆明南窑火车站还发生了著名的恐袭砍人事件,连出租车都不敢载细雪回家,理由是每个司机都觉得细雪长得像新疆人。
这天晚上,大家都起哄我送她回家。我那时已经有一米七五左右,而她刚好到我肩膀附近。我们一边走路一边闲聊,从人不多的小路走进东风西路的人潮。那年的生日恰好是周六,昆明经济发展蒸蒸日上,闹市区人头攒动,两个高中生很快就被淹没。
昆明速来宁静的空气多出了陌生的紧张和恐慌。尽管没在火车站现场,但我们两人的家就在火车站两条大街之外,距离闹市区更是只有三条街。一条条信息在微博上翻滚,火车站里有市民倒在血泊里,有市民奋起反抗,还有市民慌乱逃到北京路上,一路向着北方狂奔。昆明那天的日常消失了,一切都乱作一团。
走到金马坊附近,我走在前面,怕她在人群中走散而鼓起勇气而拉住她的手。慌乱的心情再次浮现,我甚至没有拉住她的手掌,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背,甚至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只是强作镇定。
这是我第一次牵起女生的手,一切都和我的想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们穿行在人群中。月亮爬过金马坊,穿过当年还没有被砍掉的梧桐树,稀稀疏疏的打亮新铺的柏油路面。高高矮矮的人群,男男女女都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恐神色,似乎人人都很疑惑,为什么象征着国外水深火热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这座安逸了几十年的城市里。
我们终于走出了人群,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和我们擦肩而过,但是我担心她的安危便急于赶路,没有注意来人的容貌,后来我才知道这人就是主犯之一。
我的故事结尾很简单。
一环老城区的许多路灯还没有翻新过,仍是不断闪频的明橙色灯泡。她松开我的手,走到我前面,背着双手沿台阶挪步。
这个世界忽然套上了一层深橙色的滤镜,月光彻底隐没在灯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清了她慢慢挪步的背影。世间仿佛忽然只剩下了我们,先前那些紧张、惶恐、忐忑、不安,全都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昆明、我的家、朋友、学校、电子游戏、慌乱的爱,就是当时我的一切。人喜欢另一个人,可能本就没道理,我那时当然想不通。都怪我,我有限的青春里,她恰如其分的出现了,我又恰如其分的幻想着一切。
在十八岁的我眼中,她是身边的人,而师姐则是天上仙女、地上侠女那样的人物,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谈恋爱和追求女生这种事情一窍不通(却天生花心萝卜)的我凭着冲动行事,做出决定的刹那,整个世界就褪去了自己的杂色。我毫无准备,那句话轻松地从我的嘴里跑了出来。
——我喜欢你。
她听到了我的声音,站在台阶上,转过身,松开双手,低头看着我的脸。现在细想起来,我说完那句话之后,我既茫然也欣喜,似乎弄明白了什么,但似乎也什么都没弄明白。
她从小店门口的台阶上跳下来,领着我走到街对面。橙色的灯光逐渐打亮她的侧脸、全脸,最后又是侧脸。
她带着礼貌性的微笑,抱着双臂看着我,和我平视。
无穷无尽的黑色与橙色的光影交汇,我看见她那似笑非笑的淡然神情。
这天她又穿了那件我们初中时再见的小衣服,灯光下不再是淡紫色,而是彻底的橙色。我们周围杂乱的空间被单调的橙色整合在一起,神秘、温暖又令我困惑。
她抬起一只手,先指指她自己又指指我,一字一句,慢慢说:“我,对你,还是有所保留的。”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的茫然更甚一层。当年我完全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我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才终于明白,翻译过来就是:“我不喜欢你。”
离别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接受我拥抱的请求,或许是对于“舔狗”的怜悯,但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冲锋完全无果,反而还很亢奋,觉得自己好像成功了。
毕业之后,我邀请她和归蝶、细雪等人一起去了香格里拉作毕业旅行,她没有拒绝,跟着出发,和我的其他朋友们闹出了许多矛盾。路上,她悄悄的跟我说了很多,我的朋友们也对她颇为不满,但我却不愿意思考其中的细节,只是推脱了不管。不过,那是我第一次组织多人的长途旅行,我最早的运营能力得到了展现,结果还算不错,留下了许多非凡的意义。
我在香格里拉查到了自己的大学Offer,成功咸鱼翻身,去了北京。
她在我们后一年高考,成绩普普通通,最后读了研究生才返回昆明。
去北京之后,我真正开始写作。我一边持续写才意识到,自从香格里拉那一遭充满了矛盾的毕业旅行之后,我既是忙于学校眼花缭乱的生活,也是忙于钻研自己最感兴趣的方面,于是有意无意间疏远了她。可是假期回到昆明,想起她,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咸鱼翻身,总不至于还得不到她的青睐,所以还是和她又见了几面。
我那时已经身高一米八五,带着发箍,留着长发,套着开襟休闲西装,身穿写满法语和西班牙语的花纹衬衫,穿着破洞牛仔裤和马丁靴,眼中闪着脏艺术家的光彩。
她再见我时已经是我在北京见惯了的休闲装扮,我的变化令她惊讶。我们和过去那样略显沉默地见面、聚餐然后又分别。
最后,我以她为原型留下了《闲人手札》完整的第一卷故事。
这个故事改过无数多版本,有无病呻吟的部分,也有许多我的真情实感和生活经历。这个故事最终拿到了网站的首月推荐。我本想安排一个Happy Ending,最后却选择了永远的忘记和错过。从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完整的写过一个故事。
我那些失去了方向的情感在宇宙里盘旋,最终把她从朋友圈屏蔽,从此和她的联系渐渐淡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独自生活。时间长到我抛下了单纯的幻想。
不知何时,我放下了,只是偶尔看到她的生活动态,感叹我们走在了不同的路上。我时走时停,在行业里迷茫,在写作中困惑,疲于奔命,倍感绝望。我试图弄清自己的方向,恍然之间,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
人生就像一间巨大的酒吧。酒吧的酒保不是耶稣也不是安拉,而是一个扎着双马尾双料生物学社会学博士后的酷酷女孩。
她会抽着烟,百无聊赖地用自动化的酒吧设备随心所欲为每个客人都抬上一杯他们根本不想喝下去的廉价合成饮料。
这杯饮料可能就是爱,也可能就是遗憾与错过,但留下来的人会永远留下来。
真的兄弟不会窝里斗,真的爱人也不会随意跑路。
流光似乎绕着二环高架又回到了席子营的十字路口,深橙色的灯光被新能源电车的卤素灯盖过去。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笑道:“啊,飞龙骑脸肯定输啊。”
没错,飞龙骑脸根本就没有赢面,虫族F2A怎么打得过神族手操不朽和棱镜舰队。我从来就没搞明白过我的青春恋爱物语到底有什么问题,比企谷八幡搞不懂的东西我又怎么可能搞得懂?
“你能跟她在一座城市里面遇见两次,这不是有缘吗?”归蝶说。
“一次在南屏街,另一次是在教场北路,就是蓝楹花开的那地方。她那段时间一个人在昆明。我们碰上她都没打招呼。”
他或许是疲倦得有点意识不清了,这句发言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今天天还没亮就被叫醒,实在不是苦逼打工人会有的作息,可以理解他忽然感性起来的逻辑。
“她结婚拍的纪念视频就在那边。”
我脑海里忽然跳出一副画面——
三月,昆明的樱花虽已凋零,蓝花楹却紧着四五月盛放,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个围着毛绒围巾,穿着深色外套的女孩独自走在长长的下坡上,紧紧抓住自己的棉布制单肩挎包。行人与车辆络绎不绝,或许各有自己的去处,却俱在蓝花楹下驻足,坐爱昆明淡紫色的悠缓。
时间慢吞吞的,总是缓缓流淌。
周围的小店都开始了一天的经营,呼朋唤友的,游手好闲的,都聚在了一处。她抬手遮住早晨刺目的阳光,另一手从包里拿出自己刚买的相机。要记录下自己的生活,她这么想着,却遇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青年。她请青年帮她拍照,而青年望见这个女孩大大方方的模样,竟然也有些羞涩,还是用自己普普通通的技术为她拍了照。
蓝花楹下,她和他的故事开始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我当初在自己第一部连载的小说里写的那样,“她”会走进自己梦想中的教堂,获得自己的幸福。
至于我,那不重要。我独自站在遥远的土地上,只是一股脑的仰头看着月亮,想要抓住那一缕缥缈的月光。我几乎每走出一步就会跌倒,随后又爬起来,以至于到现在为止似乎一切都毫无进展。
可是当我和人们交谈时,又发现自己已经从很多人的世界上路过了。
我和他们在电波里联络,逐渐变成现实中的朋友。有的志同道合共同奋斗,有的因为年少轻狂稀稀落落。
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我心中有个不断恐惧着外界的少年,但这根本不是因也不是果。每个少年都曾自作多情,只是据我所知每个故事里的女孩总是比男孩先长大,然后她的身影就会消失在日落时分的地平线。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道,“回家了。”
明明在这最近的两三年里,我们仿佛早已心照不宣当她淡去。我猜归蝶大概在她婚后去和她聊了点什么,知道了一些我没敢去问的事,才会突然提起这茬。
于是我骑上电动车,慢慢回家去。
骑到金碧路,冷风吹得我烦躁异常。于是我打开手机,在消息列表里反反复复划了七八遍。
我想找个人发条信息,只是想说说话,却发现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我只是站在路口出神。
梧桐树早已被砍掉,道路也被拓宽,柏油路铺了一层又一层,几乎盖住两侧的阶梯。整条路上全都是惨白光的节能灯,深橙色的老路灯早就消失了,但许多人还记得那时的风景。
我决定从相机积存至今的照片里挑选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留下,其他全都删掉就好。
——下次去拍星轨?
——好啊,你不是嫌累吗?
——你还是拍点这些吧。
我看着归蝶发来的消息,心领神会,随手把手机揣进兜里。
结局就在落幕后。我继续写到。只有等到散场的观众才能看到故事的全貌。可是我必须走。走到哪里我不知道。你不怕没有方向吗?怕,当然怕。为什么不好好规划一下呢?规划不会永远有用,“世界要求你在选择时带着觉悟”。你真傻。是啊,我真的很傻。没人会认同你。是啊,很难有人认同。你好像已经接受了?没有,我从来没有接受,所以我总是在逃避,总是会觉得孤独,又会觉得世界仍然美好。你要怎么才能接受啊?有钱?嗯,有钱的话。哎呀,那你就是想不劳而获嘛!是啊,所以我才痛苦。
有时候,人生不如一行波多莱尔。 —— 芥川龙之介